“快点儿吧，请客。”
点完菜的说书先生一只手把面前桌上的晶体片拢到一起，另一只手对着某个方向招了招，没去看正在和他对话的掌柜。
“你不再考虑一下？你也说了你是刚到宜益，这人生地不熟的，你这身子也不方便......”
掌柜一边劝着一边抬头看向说书先生招手的方向，那是店里的角落，刚才一向勤快的跑堂听书听得入迷，没去赶窝在那里的乞丐，倒是让他在那里待了挺久。
“我没打算久待，而且我也没不方便。”
说书先生伸出手，掌柜低下头伸出手接住，一小把晶体片被放在了掌柜手中。抬起头时就见到说书先生面对着柜桌后的菜价牌扬了扬下巴。
“二十四片，不好意思，全片币。”
说书先生第一次看向他，透过店里还算明亮的灯光，掌柜隐约看到面前青年男人灰镜后的眼睛在看着他。
“你不是瞎子！”
“就没说过。”
说书人桌对面的凳子被拉开，在角落里坐了很久的乞丐坐在了上面。
说书人转头看向被他招过来的乞丐，对着掌柜挥了挥手。
“快点，这小朋友该饿了。”
掌柜走了，桌上却也冷了下来。刚来的客人没说话，散乱的长发盖住了他的表情，请客的人也没说话，灰镜挡住了眼睛，让人猜不透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说书人从筷笼子里拿出一双筷子，双手相抱撑在桌子上，头却丝毫没有扭动，一直对着对面的乞丐。耷到桌面下的右手空夹着筷子，哒哒作响。
对面的客人一动不动，手放在大腿上，坐得笔直，绷得笔直。
场面依然尴尬。
附近的客人也渐渐有人开始注意起了这张气氛诡异的桌子，刚才说书说得引人入胜的先生和一个不知哪来的乞丐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张桌子上，一看就觉得不简单，再不济也有热闹能看。
桌上两人坐着一声不吭，店里注意到的其他客人也开始盯着两人沉默了下来，最后整家店里都安静了下来。
不同于刚才说书时说书先生一人高声，其他客人时而哄笑时而唏嘘，所有人都重新盯着刚才桌子上现下默不作声的两人默不作声。
“我跟你讲，朱兄，这次指定......”
刚刚走进门的客人跨在门槛上，半句话没说完就愣在了原地，另一只脚犹犹豫豫也没跨进店里。那朱兄脸上的笑意也是瞬间凝固，偏过头店里店外不住瞟着，人却也是站在那里没动。
场面极度尴尬。
在极度尴尬的气氛中，小跑堂硬着头皮走到了诡异气氛的源头处，整个人都不自在的情况下，端着托盘的手却很稳定，显示了良好的职业素养。
“先，先生，这是您要的...”
“嗯，放下吧，谢谢。”
说书人仿佛没受到自己造成的气氛影响，筷子没放下就帮着跑堂从托盘上端菜下来。店里的客人也是反应了过来，吃饭声和交谈声开始逐渐出现。
“吃吧。”
说书人把筷笼推向对面，客人迟疑了一下，拿出一双筷子，端起了面前的玉米粥。
菜已经吃了七八分，两人仍然没有正常的交流，偶尔瞥一眼这边的食客们也逐渐不再关心正儿八经吃饭的两人，只是在心中暗笑刚才犯傻的自己。
桌上筷子掠过菜盘的频率明显变低，说书人的筷子早就耷到桌面下继续空夹着，左手撑脸歪着头看着对面仍然对着饭菜努力着的乞丐。
“你在干嘛？”
乞丐倒是先说话了，虽然为了吃饭拨了拨有些挡脸的乱发，但是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容。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能听出年龄似乎不大。
“想你。”
说书人灰衣灰裤灰鞋灰发带外加满身灰尘，声音浑厚，倒是和形象相符。
“你能别一直把脸对着我吗，你这样好像一直在看我一样！”
疑似少年的乞丐放下了筷子，双手放在桌子上，想想不妥，又把手拿了下来，放在腿上。
“好像？我是在看你啊。”
乞丐顿了一下，晃了晃凳子，有点激动。
“你不是瞎子？”
“嗯。”
“嗯！？”
“嗯。”
“嗯什么嗯，你真不是？”
“不是。”
说书人捏住镜腿往下压了压灰镜，跨过镜框的上缘，灰色的眼睛干净分明，带着少年人般的灵动。随后他又把灰镜推上，看上去还是像个盲人。
对面一身褴褛的客人有点幻灭。
“我当时帮你捡箱子...”
“谢谢，虽然谢过了，我不介意...”
“我以为你是残疾人我才帮你捡的！”
“一样嘛。”
说书人把右手放在桌上，用筷头在桌上刮擦着，他刚才根本什么都没吃，筷子依然光洁。
“不然你想看我多久，再看半天？”
说书人用筷子在桌上敲了敲，语气依旧轻松，客人倒是知道他不是瞎子之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我帮你捡箱子了...”
乞丐揪着额旁垂下的一缕乱发，依然不自在。
“不捡箱子就一直在补匠摊后面看着？那得亏我叫住那大个儿算命，不然...”
“等等，等下，那大个儿，就是那个，那个...是叫薛传？”
“对，怎么了？”
“他是...你招惹过去的？”
“不然他一在逃案犯有心情找人算命？”
“你是...你是官差？”
“官差？”
会算命的说书先生灰镜上的眉毛挑了挑，思考了一下这两字的意义。
“不是，后面来的那位，就是抓他走那个，那倒算是个‘官差’。”
说书先生“官差”这个词咬得很重，在尽量模仿着客人的发音。他不是很习惯这种奇怪的发音方式，如果不是一时想不到相似的词他也不会直接使用乞丐的原词——他们刚刚根本就是在用两种不同的语言进行着没有障碍的沟通。
“你不是官差干嘛招惹那...那大个儿？你差点被他扔出来。”
“不管，就是六天后被抓，抓时殃及无辜，一死一伤。”
说书先生依旧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微微偏头看向旁边。视线中的那桌客人看到他面向他们，虽然知道说书人看不见，依然扬手喊了声先生好。说书人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乞丐也转过身看向他们，随后靠近说书人，声音压低:
“一死一伤的就是他们？”
说书人转头看向他，表情精彩:
“倒是会想，不是。死的那个现在在家和老婆商量明天买多少鸡蛋，伤的那个在看着老婆给他补裤子。”
“哈？”
“嗯。”
“我感觉你在胡扯骗我。”
“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干嘛的？”
“你不是说书...你真是个算命的？”
“你看半天没看出来？”
乞丐有点懵，这种事也是算命能算出来的？
说书，嗯...算命先生老神在在，一副高人模样，加上他似笑非笑的淡淡表情，愈发像是神棍。
“算命不就是胡扯吗？”
乞丐的表情有些动摇，他对世界的认识可能有些偏差。
“胡扯？记得我给那薛传的算辞吗？”
“嗯...三步之内报应即至，有枷铐之灾？”
“错了？”
算命先生同一个表情用了很久，乞丐觉得他这个表情才是面无表情。
“三步...可他没腿啊，他是蛇身哪来的步数。”乞丐有点抓狂，理智似乎有些崩塌。
“想象下喽，想想他是个人的话怎样。”
“是个人...那拽你领子算一步，把你按墙上一步，要跑时转身一步...你真是算出来的？”
乞丐冷静了一下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况结果却让人吃惊。
“这，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乞丐开始觉得算命先生这副表情欠抽了，算命先生保持着欠抽的表情没有接话。
“那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他开始有点相信了。
“嗯。”
“那你叫住那个大个子是为了救那两...那两位是人吧？”
“都是人，但我为什么要救？”
会说书的算命先生表情灿烂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好事。
“你不是...”
“那是顺便，或者说碰巧了，他们是死是伤干我什么。我叫住薛传算命，他会被慕青云抓...”
“慕青云？抓他那个？他就是你刚才说书说的慕青云？”
“不是他，借他的名而已，除了都是巡察，就是你说的‘官差’，他们两个没一点关系。”
“所以你说的也是确有其事？”
“或许吧。”
算命先生表情依旧欠抽。
“抓住薛传之后呢？”
“之后？那不重要，他被抓我最多不被打，但他被抓前踢飞了我的箱子...”
“踢飞了箱子又...”
乞丐少年仍然不解，立马反应了过来，透过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终于能看到他睁得老大的眼睛。
点了点头，算命先生一直介于笑与没笑之间的表情总算能明确看出带了笑意，却看得少年心中发慌。
“先生，这是那一桌客人给您...”
极富职业素养的跑堂刚刚站到说书先生身后，手里的托盘就被说书先生头也不回地端走。随后说书先生还是头也不回地把空了的托盘放在了有点懵圈的跑堂手中，向他挥了挥手。没搞清楚情况的跑堂走的时候还是没搞清楚情况，从始至终，他都没看到说书时一直似笑非笑的先生此刻的笑容。
倒了杯茶推到对面，又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不知是谁的先生带着笑看着对面的少年。
“谢谢你捡箱子。那么，小朋友，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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